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奪槍
張一弓      一九三八年那個遙遠的夏季，齊楚能夠進入我這個四歲幼童的記憶，僅僅因為他手中“噼里啪啦”地搖著一把破芭蕉扇。堂舅告訴我，在他搖著芭蕉扇的時候，他和大舅已經(jīng)盯住了國民黨一個排的潰兵，準確地說，是盯住了潰兵的四十多條“捷克式”步槍，再加上兩挺特別誘人的重機槍。這群潰兵從徐州戰(zhàn)場上惶惶地跑過來，到了杞地就把一個村莊里的祠堂當成了老巢，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當。土匪頭子大老李給這群潰兵的麻排長捎話，讓他把漬兵拉過去，許給他一個副司令。麻排長正跟大老李討價還價，眼看就要隨大老李落草了。
      晚上，齊楚與我大舅相對而坐，芭蕉扇“噼啪”作響。我三姥爺來了，問他：“小殿章，你的扇子扇得急，你是有事瞞著我了！”齊楚說：“我和誠弟盯上了一群潰兵的武器。”大舅說：“愁的是沒有那么大的荷葉，包不了那么大的粽子！”三姥爺坐下來，說：“我這里有荷葉，先禮而后兵么！”
      次日下午，大舅和齊楚陪著麻排長和一個排的士兵來到了客房院。兵們用槍托趕來了一頭一躥一跳的黃牛，槍刺上掛著雞，山羊一聲不吭地拴在那棵拴過駱駝的牲口槽上。大舅臉色陰沉，齊楚卻忽閃著芭蕉扇，向麻排長賠著笑臉。
      三姥爺在這時走進了我的記憶。但我想不起三姥爺身上有高等法政學堂留下的任何痕跡，只記得他長得像杞地農(nóng)民一樣墩實健壯，一張棱角分明的四方臉龐，兩鬢霜雪而紅光滿面，只是他那雙圓環(huán)眼里的內(nèi)容與農(nóng)民不同，有黑沉沉的智慧，也有閃亮的鋒芒。我望見他走出客廳，向滿院子士兵打著招呼。周奶就連忙把我抱走了。
      周奶的老伴——當年在客房院當差的老人告訴我，三姥爺迎上前說：“辛苦了，麻排長！”兵們轟然大笑，說：“我們排長臉皮麻姓氏不麻，他姓孫，是孫排長?！睂O排長罵罵咧咧說：“這里的野百姓耍貧嘴，張口閉口叫我麻排長，把我的軍威也叫跑了！”三姥爺說：“對不起，誤會了，請孫排長原諒！聽說孫排長要帶著弟兄參加游擊隊，留在杞地抗日，這是杞地的幸事！請貴部在這里安營扎寨，我為弟兄們接風洗塵。”麻排長說：“那好，弟兄們的給養(yǎng)就全靠你老莊主了！”三姥爺說：“一言為定，只要你們留下來抗日，給養(yǎng)我包了?！?br />      那一天，三姥爺陪了三杯酒，說：“你們年輕人吃著喝著說著熱鬧著，我老了，不勝酒力，就不坐在這里礙事了?！饼R楚忙著給孫排長斟酒夾菜，三姥爺丟下一個眼色出了客廳。
      院子里也擺了幾桌酒席，兵們把槍支架在樹下，等不及當差的倒酒，已經(jīng)在自斟自酌，猜拳行令?？头看翱诶?，三姥爺始終用悲憫的目光望著窗外的士兵，自言自語說：“不要流血??！”
      堂舅從屋后通向花園的暗道里匆匆走來，“爹，大老李回話說，三老師給我打招呼是看得起我，麻排長那四十多條槍我就讓給游擊隊了，算我大老李也愛國一回?！?br />      三姥爺感嘆說：“這個土匪也懂得民族大義！”
      堂舅說：“他還說，他不敢忘了，他小時候吃過三老師的‘舍飯’”。
      三姥爺說：“算我沒糟蹋糧食！”
      堂舅盯著客廳說：“爹，動手吧！”
      三姥爺又嘆了一口氣，說：“叫他們再說會兒話，不能不教而誅?！?br />      天色漸暗，士兵們都已喝得嘴歪眼斜，卻還在劃拳行令。堂舅又從屋后的暗道里走過來，說：“爹，上菜的伙計捎話，談崩了！”三姥爺掀開竹簾，站在廊檐下拍了三下巴掌。墻頭、屋脊上，客房窗口里，忽拉一下露出了一排排黑洞洞的槍口。士兵們渾然不覺，只是醉眼惺忪地看著三姥爺。三姥爺大聲問：“弟兄們吃好喝足了嗎？”孫排長從窗口里探出腦袋說：“莊主，你是攆我們走哇？”三姥爺說：“孫排長，你不要走了，大老李托我捎話，他不來跟你接頭了。你們只有參加游擊隊……。”
      三姥爺話沒落地，孫排長就倏地拔出手槍，“啪”的一聲槍響，三姥爺紋絲未動，孫排長卻一頭栽倒在窗臺上。
“真格的！”杞地農(nóng)民說，“三老師伸手接住一顆熱呼呼的子彈，吹了口氣，叫它在手掌上翻了個跟頭，那子彈就‘日’地飛回去，麻排長胸脯上就‘噗’地冒出一朵血紅的大花。三老師是天上星宿下凡，玉皇大帝時刻保佑著他的！”當差的老人卻說，不對，是齊楚拿起芭蕉扇，啪地向酒桌上拍了一下，向屋里遞菜的虎子就從懷里掏出“小八音”，“啪”地一槍，把麻排長撂翻在窗臺上。士兵們都嚇傻了，正在發(fā)懵的崗哨也早被假扮成跑堂伙計的槍手繳了械。齊楚望著孫排長的尸首說：“可惜了，可惜了，怪你不愿意死在抗日戰(zhàn)場上?！?br />      我在周奶的里屋一覺醒來時，大家正在院子里高舉槍支，歡呼勝利。一群農(nóng)民向縮成一團的士兵們吐著唾沫，領走了雞和牛羊。
      客房院的“鴻門宴”已經(jīng)成了一個傳奇故事并在流傳中繼續(xù)增添著新的細節(jié)。《地方志》上卻準確無誤地記載著這次難得的繳獲：重機槍兩挺、“捷克式”步槍四十一支、左輪手槍一支、子彈五千余發(fā)。三姥爺又賣了二百多畝地，為游擊隊購買了一批槍支彈藥，這也作為一個愛國士紳的重大貢獻載入了杞地史冊。
（節(jié)選自張一弓《遠去的驛站》）（1）下列對小說相關內(nèi)容的理解，正確的一項是

D

D

A.小說多次寫了齊楚手搖扇，暗示了齊楚的心理狀態(tài)，推動了故事情節(jié)的發(fā)展。
B.三姥爺所謂的先禮后兵，就是請潰兵赴宴喝酒再趁他們酒醉繳獲他們的武器。
C.面對孫排長的拔槍，三姥爺依然紋絲不動，是因為他早就做好了必死的準備。
D.三姥爺他們“奪槍”，大老李最終的“讓槍”，一奪一讓都彰顯了民族大義。
（2）下列對小說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B

B

A.士兵趕著搶來的牛羊去赴宴，喝得嘴歪眼斜還在劃拳行令，這些細節(jié)寫出這批敗兵素質(zhì)低下，為雙方談崩做了鋪墊。
B.孫排長拔槍，槍響，三老師接住子彈，吹口氣，子彈就飛回去……作者通過曲折變化的情節(jié)，表現(xiàn)了三姥爺?shù)纳裼隆?br />C.小說中人物語言個性特征明顯，如“安營扎寨”“接風洗塵”“不能不教而誅”等用詞，表現(xiàn)了三姥爺?shù)奈幕B(yǎng)。
D.小說敘述詳略得當，詳寫客房院內(nèi)“鴻門宴”的奪槍過程，而對堂舅與大老李的溝通過程則一筆帶過，主次分明。
（3）“三姥爺丟下一個眼色出了客廳”，怎樣理解這句話？請結合文本加以分析。
（4）英國文學評論家洛奇說：“確定從何種視點敘述故事是小說家創(chuàng)作中最重要的抉擇了”，《奪槍》中敘述故事的視點是四歲孩童的“我”，通過“我”的敘述和他人對“我”的轉(zhuǎn)述完成了“奪槍”故事的敘述。請結合文本分析這種敘述方式的效果。